坚如痂流如血_二、请你相信我的忠贞,爱人同志(E版)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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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二、请你相信我的忠贞,爱人同志(E版) (第5/5页)

大字。白的底黑的字,分明而冷酷,刀锋一样割着人眼睛。上下几千年的雨泼洒向此国度,蓝阴阴的冷雨中的世界,孤寂地烧着这盏火水灯。

    “几个朋友都托我向你问好。”

    对面没有吭声。朋友,还剩几个朋友呢?过去每至周末便在他们家三楼开起来的小沙龙,怕是一个人也凑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你要对自己有信心,我在外边为你洗冤。”

    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,火水灯的光在二人间晃着,幽幽。

    王彦石终于开了口,却是一通全然的胡话。这场惊天动地的大运动中有数千万人莫名地死去,并不缺他一个,他像一个置身此运动之外的人那样,再一次说出五七年那般毫无政治嗅觉的真心话。他用一种极低的、躲避接待室外许多只耳朵的声音道:“其实我有罪,我的政治觉悟不及格。我……我政治信念不坚定。”

    他不是为了建设国家而回来的,他是为了乔玦。他低声坦白,其实他从未弄清什么是共产主义,马列对他而言实在高深。共产的世界对他来说只是宣传画里的世界,天地广阔,清风爽朗,金黄麦浪高高翻滚,每颗心灵都至纯至净,世间无分高低贫富,人人心怀着优美而远大的理想……港大临近教堂里传来的福音都描述不出那样的好世界。他一度想要向那美丽的世界靠拢,通宵达旦工作、服从安排去劳改,劳改回来被单位排挤也无怨无悔,申请减粮、下乡……为了融入那个崇高、广袤而美丽的世界,他知道自己这“成分极差”的人需要修多少苦行来赎原罪。可在狱中,他愈发想不明白自己是向往那伟大的主义,还是向往也活在那伟大主义光芒下的某个人。他到底是在向谁靠近?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在他脑中回放,终于,他无可奈何地向内心深处认罪,有个人比革命和政治更重要。心灵至纯至净,理想优美而远大……他驻足在一张张宣传画的完人面孔前追寻一个人美丽的影子。

    他死而有愧,但死而无憾,为着曾在这主义下和乔玦共度许多年。原来他的政治信念里掺杂了许多别的情感。

    他低声地向乔玦检讨、批斗他自己,他有罪,乔玦早日站稳立场,和他划清界限罢,别再来找他了。

    茶喝完了,三十年的故事,即将讲完。

    关珵直关心这故事的结局,问道:“那后来呢?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后来没判死刑。有人替了他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他们医院有个老医生,被人查出是白牌军医。有人觉得他和人打招呼的方式很怪,和别人不一样,像旧社会的军官向人行礼,后来革委会说果真调查出他曾在国民党军队待过。那桩谋害解放军战士的案子顺势就推到了他头上,那个老医生被……枪毙了。本来我想着若是彦石真的吃了枪子,我也宁愿‘自绝于人民’,我已做好了他的死讯传来的准备,没想到……真是荒诞。那时候全国公检法瘫痪,死了谁都不要紧,反正谁都能戴上合理的罪名,”乔玦自嘲般干笑了一声,“我没有王彦石以为的那么好,我和他想的差远了,我有再多理想都已在那时代破裂了。那个老医生死的那天,我……发自内心地高兴。为一个或许同样无辜的替罪羊的死。我都没想到自己能那样恶毒,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怕,我觉得我自己可怕。一个人的死,竟能令我高兴?”

    关珵直欲伸手去盖住他的手,可半路又缩了回来。他讷道:“是时代的错,和你没关系,你不必自责……”

    乔玦却摇头叹道:“是人的错,举国的人祸。”

    举国的人祸,一整个民族的浩劫。在美国那面温暖的大壁炉旁,反右、文革,不过是关珵直啜咖啡时随手翻报看到的遥远奇谈。他低下眼睛,那句“我一直都爱着你”在他心中排演了整整三十年,如今也不必再说了,骤然间这句浓缩了三十个春夏秋冬的话语显得那么软弱和单薄,令他空茫的心中弥着一片酸楚。他已在美国购置了最好的钢琴,他来前多方打听现在如何从大陆接人去美国……他的下唇微微颤动了一下,可到底将那迟来的爱语放弃——有人已无言地在乔玦身边用一生诉说过。

    水仙花的香气柔柔细流一般在他二人间淌着,他们又聊了许多别的,四人帮倒了、改革开放了,现在广州又兴跑单帮了,只不过是倒立体收音机、倒港台唱片,听闻邓丽君的碟片最抢手……过去被封的资的修的又重现天日,现在友谊剧院又奏起了贝多芬。“省交响乐团门票四元钱一张,我上个月和彦石去听了月光。真难得,文革时广交停滞了那么久,现在重新奏起来还是不输当年。”乔玦道。

    “听我那秘书说东方宾馆也会有广州交响乐团的乐手来赚外快,你和彦石有空的话我们可以去听听。顺便吃顿饭,这么多年没见了,让我请一次客。就今晚好么,刚好现在也没吃晚饭,”关珵直笑着,“对了,彦石呢,现在都八点了,他还不回来?”

    “加班做手术,说有什么情况怕那几个学生应付不了,他要亲自cao刀。越老越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。你看他,明知你要来还加班,我得替他向你道歉,”乔玦道,“其实我们向太平馆订了简单的饭菜,他下班了顺路带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噢,太平馆,许多年没吃了。”关珵直微笑。

    雨已停了多时,锅碗瓢盆的协奏、油炸的高调子,无数冒着烟火气的人声笑语,又分明起来。年关已近,虽对联未贴、红剪纸未剪,一盆小小的金桔与水仙年花已在这筒子楼的单间摆上了,关珵直想起来,方才楼道内也摆着一盆大吊钟。无论这城市遭受过怎样的苦难,花还是要看的。楼下有小儿见停雨了又出来放炮仗,也有大人,笑语声喧。“嘎吱——”一声,似有一辆自行车刹在了楼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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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王大夫,又加班哪?”

    “王大夫,我家今天蒸鱼,待会给你们家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王教授,又提食盒又捧一大束银芽柳的能拿这么多呀,后座还绑着一盆菊花?你手上蹭上银芽柳的颜料了!”

    窗外绽出一朵明亮的烟花,闪了几下粲然的光。乔玦站起来,道:“我和他说了不用急着去花市买花来着,他非说去晚了好花被人家挑没了,唉。我去帮他搬些上来……”言罢,他便匆匆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关珵直踱步到窗边,看着他从楼道内走出,帮一个推自行车过来的鬓发灰白的男人卸着后座那盆黄菊。盆栽里朵朵菊花都是碗大一朵,还有一盆新的水仙和那束银芽柳一齐被捧在来人怀里。灰蓝的解放装也在岁尾的爆竹光辉中显得鲜焕。楼下二人的笑语传来,一群放炮的小孩又点燃了一筒烟花,一束金光划空而绽,那转瞬即逝的金光在他眼中似一朵随生随灭的泡沫,玻璃窗上他的倒影映在那金光之中,三十多年前钢琴旁听琴的年轻人映在那朵泡沫里。

    关珵直隔天去看望了季霞织,在几个旧友的陪同下重游故国,把新的广州逛了一遍,又以海外侨商身份签了几笔投资。除夕那天,他和乔玦还有王彦石在西湖路花市前拍了照。

    年后,他便回了美国。

    帮佣下楼来替他提行李,他解下大衣上楼,随手拿起烟斗却又放下,最后不过静静坐到了那架从中国城买来的藤编摇椅上。仆佣已听他叮嘱提前在那台老式留声机内放上一张唱片,曼哈顿的雪夜中,幽幽转起一支月光。

    —全文完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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