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5/真情假意 (第1/1页)

    桃花不知世事，兀自浓艳在枝头盛开，柔粉色花瓣随风旋起，飘飘悠悠地在半空四散纷飞，于青石板道路上铺开浅浅的一层，远远望去仿佛一幅美妙画卷，直教人不忍践踏。

    意态风流的画卷之内，两道身影一前一后，逆人潮而上，远离热闹喧腾的街道，漫步往人烟稀少处行来。

    朝夕拂过肩头的花瓣，将指尖的花瓣吹到空中，随意道：“为什么你会想要成为异魔猎人呢？”

    连桃花都偏爱朝夕似的，淡粉色的花瓣落入年轻人的衣衫，庚宁收回视线，停顿了一会儿，语气平静道：“……我是宋家养大的，从小到大接受的就是猎杀异魔的训练，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，想或不想都没有差别。”

    “是不想，还是不敢想？”朝夕勾起朦胧的笑意，漫不经心地说。

    庚宁倾身探出手臂，为朝夕拨开一支挡在身前的低矮花枝：“抱歉，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现在想，如果不当异魔猎人，你会过怎样的生活？”

    庚宁垂下目光，手指缓缓捏紧口袋里的异魔，神色看上去并无波澜：“我与宋家签订的是终身契约，在宋家一日，便须坚守一日斩除异魔的职责，除非宋家不再以镇守异魔作为家族存在的基石……然而这种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，只要世间的异魔尚存，宋家就注定与异魔为敌，战斗至最后一人。”

    枝头翠绿的叶片在风中摩挲，发出轻微的“沙沙”声响，朝夕将手背在身后，朝他扬起脸：“只是想想而已，也会违背你对宋家的忠诚吗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不知道。或许我是个无聊的人吧，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，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想做的事情。当异魔猎人的报酬还算丰厚，我没有不满意的地方。即便能够换成别的工作，也不会有太多差别。”

    机械的音色再度响起，庚宁忽然感到有些陌生，即便在此刻，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毫无波动，不曾透露出任何情绪的起伏。

    以往度过的大部分时间，庚宁对于失去属于自己的声音并没有太多抱怨，缺少了会暴露真实心绪的弱点，不需要费心表演出令人信服的恭敬或歉意，给他增添了不少方便。

    他没有想象过，有一天，自己会对这份缺乏情绪的声音，升起难以抑制的厌烦。

    五岁那年，亲眼目睹双亲被闯入屋子的异魔夺去性命，庚宁在满含恐惧的躲藏之中，逐渐理解了一样真相。

    世间并不存在善恶有报的公平。不曾犯下罪过的纯白无辜的生命，亦是蝼蚁一样的生命，随时会被突然闯入的异魔夺取，历经痛苦挣扎，毫无尊严、亦毫无意义地死去。

    即便是看似高高在上的镇魔家族宋家，也逃不过这个宿命。就庚宁这些年所知，每一代宋家人，或是死于异魔的诅咒，或是死于与异魔的战斗，又或是死在同样身为人类的其他异魔猎人手里。

    千百年来，宋家没有老去的家主。

    平地乍然涌起一阵狂风，肆意地席卷过路面，吹得行人衣袖猎猎作响。朝夕停住了脚步，在漫天飞舞的桃花瓣环绕下，转过身，扬眉望向庚宁的方向，那双眼睛里闪动着莹莹的光亮，轻笑道：

    “喂，你要不要带我离开这里？”

    庚宁的身体僵硬在原地，他怔怔地抬起眼，注视着朝夕的面孔。

    有那么一瞬间，他误会了朝夕的意思，这好像是逃离的邀请，他曾经在心底隐隐约约萌生过的念头，将过往的生活尽数抛弃，尽管看不清蒙昧的前路通往何处……或许会更好，又或者比现在更坏，无论怎样，都会将他的人生翻天覆地地改写。

    他不是一直在期待着逃离吗，但是听到朝夕的问题，起初半含惊诧的喜悦褪去，浮上心头的却是手足无措的慌乱。他想起了曾经和同伴聊天时听说过的，自宋家叛逃的那些队员的下场。

    等他反应过来，想要掩饰过去这片刻的失态，尽量委婉地做出回答，朝夕已经无趣地别开了眼，似乎只是想要逗弄他一下：

    “算了，桃花看久也令人生厌，稍作歇息就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庚宁落在他身后，沉默片刻，说：“是，夕少爷。”

    道路两旁遍布各色商铺，朝夕所指的正是其中一处，庚宁低头跟随着朝夕迈入这栋陈设雅致的小楼，捡了个二楼靠窗的雅座坐下。

    小二满脸堆笑，分外热情地迎上前，朝夕托着腮，饶有兴致地听完他介绍的一大段跟顺口溜似的茶楼特色，面上透出轻盈的笑意，像是全没有把之前的插曲放在心上似的，应景地点了一壶上好茗茶，并各色花样点心。

    楼内客人三三两两地散坐各处，慢悠悠地喝茶说话，一楼大厅正对大门设了一处典雅的戏台，这会儿尚没有正式演出，一个怀抱琵琶的粉裳女子坐在台子上，纤纤素指拨弄琴弦，口中吟唱着一支本地方言的小调。

    歌声飘渺，悠悠穿堂而过，教人升起难言的空旷之感。

    这会儿茶楼里的客人不算多，茶点很快便端上桌来，朝夕拈起一块酥松糕点尝了一口，眯起眼露出愉悦的神情。

    他瞥了一眼神情不属的庚宁，唇边勾起一抹笑意，拿起茶壶，手腕转动间，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，放在庚宁手边。

    “……多谢。”庚宁面色微怔，心绪纷乱地拿起小巧的瓷杯，垂眸望向色泽澄亮的茶水。

    杯中倒映出他滞涩晦暗的脸孔，庚宁闭上眼睛，仰头喝干了茶水，“啪”地将茶杯按在桌面上。或许是受到他此刻的心情影响，只觉得满口苦涩，感受不到丝毫清香甘甜。

    不再劳烦朝夕动手，庚宁倒了一杯又一杯，仿佛无知无觉地灌下苦涩的茶水，沉凝地望着朝夕品尝糕点的姿态。好像连一丁点小事都能让朝夕感到开心，尝到合心意的糕点，那双乌黑的眼睛便盈出欢欣的笑意。

    庚宁怔怔地注视着朝夕的脸庞，时间短暂得像是只有一瞬，又像是被拉长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，眼前的景象恍惚变得朦胧，像是隔了层轻薄的雾气，捉摸不清。他下意识伸出手，想要触碰那道如水月镜花的身影，手掌抬到一半，便无力地垂了下来。

    伴着“砰”的一声，扎着高马尾的青年骤然歪倒在桌面，

    朝夕小口咬了瓣做成花朵形状的糕点，细细咀嚼着，眼神扫过伏倒在茶桌上的青年，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，待咽下糕点后，方才拿起放在桌边的素色布巾，仔细地擦拭干净沾染粉霜的手指。

    “噗忸”一道细微的叫声响起，庚宁口袋里的异魔钻了出来，两只黑魆魆的前爪搭在桌子边沿，豆豆眼看向朝夕的脸。

    朝夕浓密的眼睫毛扑闪了一下，温柔地弯起眼睛，食指竖在唇边，轻声道：“嘘。”

    “乖孩子，不可以乱动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