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笔生花(1) (第1/1页)

    回顾过往，她总是深深感谢那位素昧平生的老太太。如果她老人家没有过世，这朵花永远不会长出来，她也不会有这麽高的成就。

    当这位远亲的讣闻寄来的时候，全家没人想参加，却又不能失礼，就派还在念高中的她代表。

    告别式在亲戚家门口举行，巨大的帆布帐篷占住了整条巷子，邻居在客人座位之间来去；灵位後方是丧家请来的外烩业者，正忙着刷锅炒菜准备办桌的菜肴；楼上不时传来婴儿哭闹和唱卡拉OK的声音，活像在参加大声公b赛。

    另一位参赛者，也就是告别式的主祭，用梦呓般的声音念完祭文，再滔滔不绝点出成串亲属的姓名，还没听清楚他到底念了什麽，他已经下令「跪──拜──再拜──」，面无表情的家属们像温驯的羊群，一个口令一个动作，再依次退下。

    上完香，出来一个披麻戴孝的nV人，跪在灵前手持麦克风，伴着电子琴的音乐唱起歌来。她五官皱成一团，表情极其痛苦，中气十足地唱着哭调，不时从肚子深处挤出呜咽声，配上二句口白，脸上却没有泪水。

    每唱到一个段落，nV人就会惊天动地地嘶吼：「mama──你袂应欸Si啊！你袂应欸不要囝啊！」而那群真正失去mama的家属跪在旁边，发呆的发呆，低头的低头，彷佛眼前的一切跟他们完全没关系。

    虽然从来没参加过告别式，她心中就是有个声音在大叫：「不对，不该是这样！」

    这哪叫丧礼？根本是家属和师公、孝nV一起在演戏，连其他客人也在演，Ga0不好老太太根本没Si，只是躺在棺木里当观众。总之，每件事都不对劲。

    如果失去母亲的人是她，她才不会找个不相g的人来假哭，还用麦克风到处广播，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。悲伤是很私人的事情。

    彷佛脑中有东西顿时点亮，她坐直了起来。「悲伤是很私人的事情」，多麽犀利的一句话！把它用在今晚的日记里一定生sE不少。

    不久之前，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，专心致志写完构思已久的，信心满满地拿给老师指教。得到的回答是：「你的文字不够优美，想像力也不够。最重要的是，作品缺乏感情，也没有灵魂。我看你还是认真读书吧，你真的不是这块料。」

    从那以後，她不再抓着人听她讲故事，也不再写东西。除了每天的流水帐日记以外，什麽都写不出来。就连写个贺卡，她也会坐在桌前放声大哭，为了那种彷佛被流放到沙漠般的孤寂。

    然而这一刻，她找到了离开沙漠的路。不只如此，天堂的大门还为她打开，想像力源源不绝而来。

    如果她母亲过世了，她会布置一个纯白的灵堂，让母亲的遗T躺在白玫瑰花海里。仪式上不烧香、不跪拜，更不披麻戴孝，大家都穿着纯白的衣服，人手一根白蜡烛轮流瞻仰仪容，对往生者说一句道别的话再把蜡烛放下。

    等每个人都致意之後，她会要求清场，留下她一个人陪在母亲身旁，藉着摇曳的烛光凝视母亲的面容，一一追忆母亲的生平过往。母亲如何牵着年幼的她学走路，教她识字，帮她打扮，每次她遇到什麽困难都会为她解决，还有她心中藏着许许多多想对母亲诉说的话，终於可以娓娓道来，只是母亲再也听不到……

    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下脸颊，渐渐越积越多。她忘了早上还在餐桌上跟母亲顶嘴，无可抑制地埋头啜泣起来，声音中的哀恸穿透孝nV的哭嚎，传到其他人耳中。

    大家看她哭得如此伤心，都认定这少nV跟过世的老太太感情非常深厚，显然是一段相知相惜的忘年之交，不禁跟着感伤起来，全场哭成一团。丧家的两兄弟之前才为遗产吵过架，这时也相拥而泣。

    回家之後，她立刻冲进房间，不是写日记，而是把这次参加〈想像中的〉丧礼的经验，加上更多的想像，写成一篇名为「告别」的文章；边写又让自己充满情感的文笔给催出更多眼泪，母亲拚命敲门要她吃晚饭也不理，间接造成母nV俩第二天又吵了一架。

    写完後她瘫在椅子上，全身虚脱却又无b满足。忽然头顶奇痒无b，越抓越痒，一照镜子，发现头上竟冒出了小小尖尖的绿芽。她大吃一惊，伸手却m0不到那棵芽；问家人，没有人看得到，母亲则一口咬定她偷喝酒说胡话，再不然就是参加告别式冲到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芽仍然在，而且稍微长大了一点点。之前的奇痒已经止住，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。刚好学校T检，检查结果一点异状都没有，再加上生活上没有任何不便，她渐渐不去在意那棵芽，只有照镜子时才会想起它。

    她没再请教老师，直接把文章寄去报社投稿，登出後引起热烈的回响，无数的人回信跟她分享自己的丧亲经验，还有人说他们读一次哭一次。

    就在这一刻，她知道自己的梦想真的要实现了。她确实是当作家的料。

    揽镜自照，头上的绿芽已经有十公分高，也长出了小小的叶子。

    她并不害怕，此时她终於了解，其实她已经等它萌芽等很久了。